无聊斋｜枯骨法师（原创传奇志怪小段子）
*全篇撰造浮言，皆为乱有闲说
岁月更迭交替，世上出现了名为唐的朝代。唐磕磕绊绊迈过了最初的十个年头，眼看即将迎来一个非同小可的盛世。凉州边陲，旧时战争遗留枯骨，暴晒在日精月华下。回不去的执着怨恨有了喘息机会，汇聚形状，生出一只妖魔。
妖魔刚刚睁眼，看到的第一样事物，是个和尚。和尚呈现油尽灯枯的势态，只剩一息尚存。
“我传经路过此处看到大怨忿，放任不管必成祸患，只能在此等你醒来同你讲些道理。”
“等了多久？”
“该有百年。”
“人也能活这么久？”
“我已证阿罗汉果，可以入定等待，但超过肉身极限，将要圆寂。为了等你，耽误了成佛。”
妖魔对全新世界有了第一个具体印象，高僧大多爱管闲事，管闲事会造成自我感动，且这种感动持久，可令时间观念淡薄。
“我要往东去，龙首原上即将有个空前绝后的大都会。人心生邪念，正是我们妖魔大快朵颐的舞台。”
它起身，整装待发踌躇满志，显然准备在吃人这个事业上有一番作为。看了看盘坐的和尚，觉得身为将要做功成名就的妖，不能失去基本礼貌。
“你等了这么久，走之前，我愿意听听你的道理。”
“不吃人，跟我修正法。”
“妖魔生来就要吃人。你让我违背本心，不是好和尚。”
对方颇有辩法思想，这口气即将到头，和尚转念，拖得一时是一时。
“我劝诫妖魔修正法是一桩大功绩，妖魔毁坏出家人的梵行亦可增修为。你我不如就此进行一桩竞赛，看看终究鹿死谁手。”
妖魔力争上游，和尚的赌约听起来十分诱人。但它由人变化，深知人心最奸滑，极大的好处是个饵，背后往往藏着大陷阱。
“你失败于自身无损，妖魔为善形神俱灭，这可并不对等。”
“我再为人只是肉体凡胎，你终究胜算不小。再次会面之前，你每年只吃一个人。我输了，放弃成佛再入轮回，届时我的心肝任由你吃，强过吃千百个凡人。”
算盘珠子往上拨了一拨，使妖魔的心弦也跟着动了一动。
“你投胎换了模样，我如何找？”
“你说的大都会名叫长安，我灭度后转世在那里弘法。我脑后枕骨充实显露，是修行到阿罗汉才有的弧度。记得这个形状，可做相认标记。”
计较爱恨是人独有本领，经年累月又上升一个层次到达偏执，偏执炽热焚烧心火方可化出一只魔。是以妖魔大多天生记性很好。它细细摸过一遍，记住了这颗世间罕有的头颅。
“唉…修行不到家，起了胜负心，本来也不是好和尚。”
和尚对自己做了最后的客观判断，随即魂魄离体，该是去赴他承诺的赌局。妖魔因为即将迎战强劲对手，更加斗志蓬勃。新王朝皇帝换了一茬又一茬，乱臣贼子手足相残用盛世装门面，妖魔也潜在百万人口里，换好看的人皮，绚烂悠游了一生又一生。
终于，唐迎来一位女皇帝。女皇为了稳固地位称自己是弥勒佛转世，长安的伽蓝就眼看着日渐可观。十万比丘僧因一桩怪事集体遭了殃。常有僧人宣称打坐时，被无形黑手摸了脑袋。可恨那手来无影去无踪，偶尔碰到令他极不满意的结果，还要口头补上凶狠的一刀。
“呸！三扁四不圆的，也配修禅！”
专爱杀人诛心。
久而久之，有了那是佛陀试炼信众的说法。甚至有人彻夜虔诚打坐，以求检验修行成果。
乐游原上一幢寒酸的灵感寺俯瞰长安，白白占了虎踞龙盘。妖魔摸遍了全城的脑袋，只剩这里。残破窗棂透出缥缈灯光，罗汉本该在香火炽盛处，怎会在这里窝囊蛰伏，也许和尚骗了它，他临终改了主意，早已用最后一口气去成佛。
禅堂中央一个比丘结了跏趺坐，他没睁眼，仿若一块整玉做出的形象，很有亦真亦幻气氛。雕刻他的工匠为了这一杰作一定耗尽毕生精力，力求赶超世上所有至美。
妖魔虽已笃定大半，仍十分严谨，需要做最后确认。“玉”睁眼的一瞬，妖魔的手指也刚好摸到他的枕骨，一场命数中的短兵相接。
“终于给我找到了！一颗必成高僧的好头颅。”
黑烟幻化成俏丽女郎，罗裙荡出精心布置的弧度。转瞬又是迈着盈盈公府步的青云少年。
“见谅见谅，出门仓促，只带了这两张人皮。你更喜欢哪一个？”
“我眼里无分别心，都是臭皮囊。”
“我是臭皮囊，你投胎不也选了这样好看的肉身？”
“美会得到先声夺人的特殊青睐，为了赢，我们都利用了人性弱点。”
妖魔心惊肉跳，和尚看问题果然十分通透。
“我信守承诺，找了你一个甲子。贞观二年到今天，一个不多一个不少，共吃了六十人。”
妖魔邀功似的，向和尚标榜自己守信的美德和定力。
“唉，算错了投胎日子，误了这许多人命…”
和尚只有懊悔，上一世留下的坏习惯，时间观念依然淡漠。
“快别说了，我时间紧迫。”
妖魔认为自己的人皮十足出色，红粉躺在和尚怀里，一瞬间为二十念，令一个罗汉堕落就只需二十分之一个瞬间。
“咦？怎么不灵了？”
“抱歉抱歉，虽然盛情难却，但我思考的时候无暇顾及别的。”
“我从前这样做，世人都无法思考。”
“世人只用眼睛看问题，形同盲人走在日头底下。等我把世上所有眼睛看不明白的问题都想通，就可以成佛。在此之前，你要加倍努力。”
妖魔感到挫败，化成黑烟离开。但它又很自负，有六十张好看的人皮，和尚早晚会输。
于是它成了灵感寺常客，在方寸里看和尚行动坐卧参悟人世，耐着性子听他念令它头疼的佛经。
“和尚，你到底还有什么没想明白？”
妖魔穿了一张极漂亮的人皮，它在永徽四年的珍藏。一个公主爱上了一位高僧，世俗丑闻败坏国家形象。于是她的爱人被她父亲斩成了两段。妖魔吃掉她心肝前，她祝它有比自己更好的运气，并将人皮送给了它。
“红尘里七情六欲最难抛。”
“你胡说，这一甲子我做过各式各样的人，痴男怨女，我从来坚定，可他们到最后都选了更要紧的，情总被轻易抛下。”
妖魔描述轻佻过往，讲它的真心一次次被人间亏待。人心很难懂，太容易动摇又太容易比石头还硬。
“你能参到红尘这一层，果然有佛缘，对妖魔已是一桩功德。”
“诱人堕落才是我的功德。”
一双手臂缠上和尚，在他僧袍下求索，妄图摸出一个因果。
“法师看看我，我就是红尘。”
和尚低头看怀里的妖魔在他身上兢兢业业的忙活，对它认真投入的态度很是肯定，辜负这样的热情有违礼尚往来，于是做了极中肯的评价。
“于横陈处，味同嚼蜡。”
“放屁！那是佛没看真着！”
妖魔感到极大侮辱，开始破口大骂。可叹残灯烛影下和尚一张俊脸说话难听仍令它迅速谅解。神圣庄严在三六九等的大千之美里可算顶级。只需一瞬的差神，甚至只是起一个俗念，它就赢了。可妖魔想遍了所有方法。都不能让他有片刻动容。越是难以降服，就越让人着迷。气馁之情涌上心头，这桩比赛一开始，自己已落了下乘。
妖魔渐渐不穿人皮了，反正和尚的眼神总是将它洞穿。它就这样契而不舍的缠他，在灵感寺的破瓦下斗了整整十年。
长安城里女皇帝要办七日七夜无遮大会，万僧不阻皆可辩法。每个人都可以说出自己的道理，总要有一个胜出作为正法被皇家尊崇。
妖魔百无聊赖，每天回来给和尚讲所见所闻。直到最后一天，和尚突然起身。
“我听了六天，没有一人切中要义。这样下去佛陀的观念将会歪曲，我有义务亲临现场。”
“你又起胜负心了？！”
妖魔很高兴，一甲子又过了十年，以为等来了大转机。
“我只是觉得众生可怜，对即将落水的人施以拯救。”
“无遮会全是名刹高僧，你虽证了罗汉果，肉身只是没有履历的野和尚，他们不会听你的正法。”
“心中持灯，走夜路自然没有胆怯。”
没有拦住和尚，它突然有些空虚。他长得这样好看，即使众生听不懂他的法，也会被他的风度征服。也许女皇帝亦会倾倒，赢的几率越发渺茫，妖魔如临大敌。
直到很晚和尚才回来，身后没有想象中的狂热信众，也并没有珠宝华服加身，颇有些寂寥。
“你竟然输了？！”
“我辩赢了所有宗派，消息将传遍天下，女皇帝会找到我，奉我为国师。可惜这只会带来灾祸…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白马寺的和尚以禅宗祖庭自居，他们不会接受失败，于是扮作强盗，正在来杀我的路上。”
“你们都是佛门，难道杀你比求正法更重要？”
“世人不能接受无名之辈转眼万古留名。”
妖魔再次心惊肉跳，和尚已将世上所有的曲折心肠参透，成佛就在眼前。
“我也许赢不了你，但不会让你就这样死去。”
妖魔背起和尚，他本是肉体凡胎，无法和它一道化烟，只能凭借双腿奔跑。纵横几十年，头一遭体会到凡人孱弱。但和尚不畏惧生死的精神又空前强大，使得它很想守护这个境界。
来杀和尚的人本是为了致人死地，十分训练有素。妖魔往山林处跑，箭矢在耳边飞蹿，本就残破的灵感寺被付之一炬，熊熊火光映红乐游原上暗淡的天色，令这场逃亡更显灿烂。
“不逃了！”
妖魔转身闯入身后来势汹汹的追击。一个妖魔的尊严不允许它在凡人面前如此示弱。渐渐周遭声音归于寂静，它回来背起了和尚，又轻快的跑起来。
“我没有伤害他们的性命。毕竟你我还有一年只杀一人的约定。”
和尚趴在它背上，幽幽叹气。
“想不到我的护法，是吃人的金刚。”
又跑了很久，放下和尚，它腰间中了一刀。这一刀砍的凶狠凌厉，伤口已深到无法收拾的地步。
“你赢了，我救了人，做了违背妖魔之道的事，恐怕会毁灭。只能去做一个乏味的凡人。”
妖魔耗尽力气，缓缓坐下，搜肠刮肚不知说什么用作诀别。和尚静默良久，表情难测。但他深知，人要远行，围观者终究要道几个珍重。
“等做了人，修正法，也可超脱轮回。”
听了这话，妖魔紧绷的五官舒展，似乎终于安心。
“方才是我头一遭感到恐惧，怕你说出什么刨心刨肝挽留的话输了这场赌。我若赢了，你就和那些凡俗人无异。让我为凡俗人入轮回，不值。”
它很有些释然，毕竟在这里与山林天地相融，好过受凉州寒风硕雪宰割。
“其实做凡人也没什么，只是在轮回里无知无觉又寿数短暂，失去找到你的本事，再难碰面了…”
妖魔紧紧抓着和尚的黄海清禅袍，一双手渐渐化回莹莹枯骨，终于汇聚不成形状，散落凋零。
和尚双手合十，拜了拜那具骨殖。他通晓天下所有抚慰亡灵的佛教经典，却没有一句可与此时氛围相配。
“好去好去，莫回头。”
拍了拍身上尘土，一唱三叠。抱定正法，头也不回，翩然隐入山岚。
六十年弹指白驹过隙，徒弟匍匐在法师身边，听他宣讲最后的密法。灵感司改了叫青龙寺，他胜了无遮大会，一生弘法，译经无数，该有只言偈语藏着无穷禅机，供人揣摩深意流传万世。
只有下一任首座看出端倪，慌忙贴到他耳边低声规劝。
“法师留着最后一口气，别忘了成佛…”
老和尚微微笑了笑，晨光使他即将灭度的容貌变得温柔。他已知去路方向，在这样的从容面前，肉身毁灭成了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，不再狰狞。
“不了不了，曾打过一个赌，我输了，还得入一次轮回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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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玩耍之作，全文用了两个佛学典故
*玄奘西行，与三车法师窥基约定转世为师徒共修佛法
*苏轼死前，好友惟琳方丈叮嘱：“端明，宜勿忘西方”！苏东坡回答说：“西方不无，着力即差”，语绝而逝。
*引用了白乐天的《南浦别》“一看肠一断，好去莫回头”，虽然时间线对不上，但是我喜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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